蘇軾《念奴嬌∙赤壁懷古》
詩詞正解並白話對譯 (3)
蘇軾《念奴嬌∙赤壁懷古》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穿空，驚濤拍岸，捲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 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強虜灰飛煙滅。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髪。人間如夢，一尊還酹江月。
(I)
白話正解對譯: 大江流水東奔去，浪水沖刷殆盡的、是久遠前一眾傑出人物。舊堡壘的西邊，有人說這就是、三國時周瑜(和曹操開戰) 的赤壁。江邊雜亂的石塊堆得聳若入空，震懾人心的波濤拍擊著岸邊，捲起了千堆雪般的浪花。江山美麗如畫，這時期確有很多豪傑。 逺想公瑾(周瑜)壯年，小喬剛嫁了給他，雄武才溢，神采煥發。從容自若、氣定神閒，談談笑笑之間、強暴的敵人(曹操)就給他殲個灰飛煙滅。家國神遊，對它還如此癡情的該是、這已生白髮的可笑的我。 塵世如夢，倒不如帶酒一罎，敬向江上明月奠酒相對飲!
(II)
此詞「羽扇綸巾」，一般解作諸葛亮。誤。蓋前文既謂「周郎赤壁」、「遙想公瑾」，則「雄姿英發」句後之「羽扇綸巾」，在思路上沒理由突然來個諸葛亮。
檢南宋孝宗《賜虞允文辭免顯謨閣學士知平江府不允詔》謂虞允文: 「羽扇綸巾，甞掃舟中之敵; 輕裘緩帶，乆宣塞上之勞。」(iii) 又謝逸《濳心堂》詩云:「羽扇綸巾延客晩, 蒲團禪板坐更深。」(iv) 是則「羽扇綸巾」用作「從容自若、氣定神閒」的替代語，宋代經已如此。兩宋以降亦然。例如元代周巽 《挽周宣慰方壺》詩有「羽扇綸巾雅量閒，梅嶺雲歸凱初奏」，邵亨貞《臨江仙∙擬無住水檻過雨》詞有「羽扇綸巾閑到我，百年世事匆匆」之句; 明代沈采《千金記∙登拜》戲曲亦有「得志也羽扇綸巾」之語。俱與諸葛亮本人一無關連也。
近讀南宋趙以夫《漢宮春∙次方時父元夕見寄》結語云:「應自笑，周郎少日，風流羽扇綸巾。」(v)則蘇詞「羽扇綸巾」講的是周瑜，宋人已如是說。 大家還在嚕啥?!
(III)
蘇軾又曰「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故國」大多解作「三國時的赤壁戰場」，「多情」則為對此戰的「無限感慨」, 俱未確當。蓋周瑜當日情塲戰塲兩得意，又怎生令人感慨? 若是傷己，那就太小家子氣了，不合蘇軾豪邁性格。
按「故國」一詞，唐宋文人慣語，多指故鄉。惟此處「故國」，除故鄉之外，猶帶「本國」之義。甚類丘遲《與陳伯之書》「見故國之旗鼓，感平生於疇昔」(vi)、周賀《出關後寄賈島》「故國知何處，西風已度關」所言之「故國」也。
考蘇軾謫居黃州，元豐五年(1082AD)七月中遊赤壁。九月宋軍於永樂城與西夏一戰慘敗，「喪士卒役夫二十餘萬」(vii)。神宗「涕泣」(viii)，朝野震動。此詞當事後蘇軾有感而作。所謂「懷古」，實則喻今。是以「故國」意指「本國」居多。而「多情」者，非深情故鄉又或赤壁，而實是情繫家國也。
蘇軾生活年代，江山雖依舊如畫，可悲者外患頻仍，屢屢敗績。國家既乏周瑜這等難得的將才豪傑，「強虜」(遼夏)也從來沒見「灰飛湮滅」。而朝廷則黨爭迭起，振興無望。對家國事務竟還如此癡情，實在可笑得很!
所以，若言全詞最精妙之處，當不在寫赤壁，也不在褒周瑜，更不在什麼得意失意，而在於一個「笑」字，──「我很可笑」。「多情應笑我」，亦應解作:「對它(家國)還如此癡情的該是這可笑的我!」
由於可笑，所以覺悟，悟了「人間如夢」。這正正道達了中國傳統有志文人對時局的那一種憂患卻又強烈的無力感，終難逃看破紅塵的宿命。不僅可笑，兼且可悲。
(IV)
至若「早生華髮」呢? 蘇氏寫的實是他當時發現自己生白髮了，開始老了，非謂早在年輕時便長白髮也。蓋「早」字可義為「已」，無關年齡。宋秦觀《阮郎歸∙退花新綠漸團枝》之「日長早被酒禁持」、元盧摯《沉醉東風∙閑居》之「早來到竹籬茅舍人家」，「早」不就是「已經」的意思了麼?
時人據此謂蘇軾笑自己早年生白髮，哎喲，算真如此，區區幾根白髮，蘇氏豁達，豈足興懷?!
(V)
又結語「還酹江月」，人多解作「把酒澆地以祭月」，亦未得其要。
「還」者，「還相 (輪流)」也，即《魏書∙楊津傳》記「洛周脫津衣服，…欲將烹之，諸賊還相諫止，遂得免害」(ix)之「還相」也。是以人與人相敬酒謂之「還酬」，宋人劉辰翁《須溪集》「有懐數友還酬一尊」(x)、明人吳寬《寄壽施煥伯七十》「少待登堂成一笑，手持春酒獻還酬」等句是也; 人與物或亡靈相敬酒則謂之「還酹」，宋人何夢桂《赤壁夢鶴》「遼海千年約未寒，一樽還酹大江干(岸)」、元人耶律鑄《次韻閬州述事》「為誰携斗酒，還酹魯公祠」等句是也。俱有對飲之意。如是，「還酹江月」固非純屬祭月奠酒，主要乃是與江月同飲。「一尊還酹江月」之句，當作「倒不如帶酒一罎，敬向江上明月奠酒相對飲」，方為正解。
唉，想蘇軾當時的心情會是: 笑我人間遲悟幻，放懷江月醉何難!
註釋
(iii) 洪适，《盤洲文集》卷13，內制3。欽定四庫全書集部四, 乾隆 四十六年版, p9b。
(iv) 謝逸，《溪堂集》卷4。欽定四庫全書集部三, 乾隆四十六年版, p4a。
(v) 唐圭璋編，《全宋詞》冊四。北京: 中華書局，1999，p.3398。
(vi) 蕭統, 《昭明文選》卷 43。崇文書局, 同治八年版, p19a。又姚思廉，《梁書》卷20，陳伯之傳。北京: 中華書局，1973年，p.315。
(vii) 陳邦瞻,《宋史紀事本末》卷9 ，「西夏用兵」。欽定四庫全書史部, 乾隆四十九年版pp.19-20。
(viii) 脫脫,《宋史》卷334，徐禧傳。臺北: 藝文印書館, 乾隆武英殿版, p.4225。
(ix) 魏收, 《魏書》卷58，楊津傳。北京:中華書局, 1974, p.1299。
(x) 劉辰翁，《須溪集》卷7。欽定四庫全書集部, 乾隆四十六年版, p.48b。
潘國鍵《詩詞正解》4-2024